不学儒,不知中华文化如何优美。学儒而不修道,则不知儒学如何高明。儒家所讲的道,修成功,便是圣人,而在修的过程中最重要的功效便是解除生死之苦。要获致这样的功效,以至达成终极的目标,则必须了解生死的由来,以及不生不死的原理。
在论语先进篇季路问事鬼神章里,子路“敢问死”,孔子答以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。这是圣贤谈论生死问题的显例。子路只问死,孔子则教子路将生与死合起来研究。因为只问死,不问生,或者只问生,不问死,都有所偏,不得确解,必须将生死合观,始能获知生有来历,死有去所,死生相续,不绝如流。何以相续,周易系辞传说:“游魂为变”。因为人不是无情的草木,所以身体死灭,而神魂犹存,此神魂在身体死后就是“游魂”,游于各处,寻其寄托,为鬼、为神、或为其他动物,茫茫然不能自主,这就是变。例如左传昭公七年:“昔尧殛鲧于羽山,其神化为黄熊,以入于羽渊”。﹝黄熊即三足?,史记夏本纪正义则为黄熊﹞。但此“游魂”又从何来,系辞传说:“易有太极,是生两仪”。太极虽是易卦的来源,但其实是表示人人本具的性体,也就是礼记中庸所说的“天命之谓性”。此性天然而有,寂静光明,无生无死,只因其中幻现一点阴影,转生阴阳两仪,互相消长,于是太极失明,转变而为昏暗的游魂,流转生死,令人苦恼无穷。
儒家修道,就是修去本性中的幻影,以及由幻影转现的种种假相。种种假相转现时,由细转粗。修去假相时,则由粗入细的转。假相愈粗,愈为恶劣。例如名位权利等,都是粗劣的假相,无论何人只要贪图这些假东西,且不论如何伤害别人,扰乱社会,自己的良知必先受到严重的污染,使其性光更趋隐晦,生死之苦更难解除。所以,修道首须不贪这些粗劣的假相,始能入道。同时必须如中庸所说,在“率性”上用工夫。率性就是顺乎本性而不转变。本性见诸事用,便是父慈子孝等伦理道德,如孟子告子篇说:“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”。修道在这上面用工夫,非常稳妥,但必须行之笃实,须如礼记大学所说“毋自欺”“必慎其独”,不如此,便是假修道。假修道,毫无用处。惟有真实修行,才有真实效果。然后工夫进一分,本性光明便显一分,工夫愈进,性光显得愈多,到了相当的程度,性光足以照破重重的阴暗,看清生来之前与死去之后的变化情况,便能截断生死长流,解除生死大苦。最后除尽蒙于性体那一点点幻影,本性通体复明,即是成圣。
孔子祖述尧舜,尧舜都是圣人。尚书尧典“克明俊德”,康诰“克明德”,曾子传述大学,据此而为“明明德”,并解释“皆自明也”。自明是自有的光明性德,本具一切智慧功能。这智慧功能全部显出,即是圣人,但要靠自己率性开发,不能靠人,不能靠神。所以修道必须把握这个自字,一切自我要求,自我作主。这是儒家学问的高明处,也就是中华文化的优异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