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儒常说,读经要在字句以外读。这话乍听时,似无新意,但仔细想想,便觉得颇有道理。兹举一例,试为探讨。
论语子罕篇记载:“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”这里的逝字,汉儒注,以及尔雅、说文,都当往字讲,而往字依古注可作两种解释,一是既往,一是前往。依照既往解,则逝字就是消逝的意思,依照前往解,则逝字就是前进的意思。两者都有根据,究竟以何者为是,颇难推敲,这就要在字句以外寻绎了。
孔子在河岸上,一定是仰观俯察,再看河川里的流水,因而兴起感叹。他所说的“逝者”,没有特定的所指,自可包罗万象。且就天地人事而言,孔子仰观天文,想到日月运行,昼夜更始,便是往一日即去一日,俯察地理,想到花开木落,四时变迁,便是往一年即去一年。天地如此,生在天地间的人,亦不例外。人自出生以后,由少而壮,由壮而老,每过一日,即去一日,每过一岁,即去一岁。个人如此,群体亦不例外。中国历史到了五帝时代,不再有三皇,到了夏商周,不再有五帝。孔子生在春秋乱世,想见西周盛况,也见不到,只能梦见周公而已。由此可知,自然界、人世间、宇宙万有,无一不是逝者,无一不像河里的流水,昼夜不住的流,一经流去,便不会流回来。所以李太白将进酒说:“奔流到海不复回。”古希腊哲人也说:“濯足急流,抽足再入,已非前水。”这样看来,逝字作消逝解,应当不错。
圣人一言,含有多义,读经虽依注解把经文字句读通。但不能到此就止,尚须广泛思维言外之意。孔门大贤子贡曾经推崇颜子闻一知十,他自己只能闻一知二。我们普通人,不敢与颜子相比,但也不可以闻一只知一,应当思齐于子贡。例如我们读悉这逝者的意义,一想自身,以及身外的权力财富,都如流水,一纵即逝,只好对酒当歌,叹问人生几何,这就是闻一知一之咎。此处逝者所指的是万有现象,而非本体。万象有生来灭去种种情形,本体则不来不去,不生不灭,如苏东坡在赤壁赋里说的“逝者如斯,而未尝往也。”读经如果不是闻一只知其一,便须从迁流的现象追求不迁流的本体,只要追求到一点讯息,便能茅塞顿开,眼前呈现的宇宙人生,别是一番境界,这才体验到读经的乐趣。
经文的字句义理虽通,仍然未到止境,这只是知道学理而已。知理之后,必须依理去实行,不行不得真知。例如已知逝与不逝之理,便须放下那些必逝之物,不与人争,但求不逝的本体。得其本体,亲见不生不灭之境,才算是真知。假使尚有贪心,起念与人争名夺利,便是放不下,严格说来,实未通经,应当反省,一切实心妄念起时,当即克制,这就是“克念作圣。”读经不希望作圣则已,希圣就应当如此用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