论语雍也篇:“子谓子夏曰,女为君子儒,无为小人儒。”作君子儒,一则要立志办大事,一则要立志修大道。所谓办大事,就是要致力促进人世间讲信修睦,共享平安。所谓修大道,就是要修明自性,把自己修成圣人,永远诲人不倦。无论办事修道,都必须学礼。孔子尝教伯鱼:“不学礼,无以立”。又尧曰篇:“不知礼,无以立也”。足见礼在孔门中是必修之学。
今举一例,以见礼在办事方面的重要性。汉高祖初定天下,把秦礼完全废除,一切从简,因此上朝时,群臣饮酒争功,醉或妄呼,拔剑击柱。这种纷乱的局面,使高祖深为忧患,因为朝廷尚且治不好,又何能治理天下。后来他采纳叔孙通的建议,赶快参照古礼与秦礼,制定汉朝的礼仪。于是从山东请到三十多位儒生,再派他身边的几名学者,以及叔孙通的弟子,共计一百余人,由叔孙通领导,制礼演礼,一旦演练纯熟,正式施于朝廷,文臣武将依照名次,各就其位,不许紊乱,最后皇帝由人引导出场,全体肃敬,没有一个人喧譁失态。向来不重礼数的刘邦,这时才知礼是如此重要。其实刘邦所知,只是曲礼所谓“班朝”一项而已,其他尚有吉凶军宾嘉,以及私人来往,无一而不需礼。曲礼说:“人有礼则安,无礼则危”,昔日老儒无不深知其理,而严教后生。
至于修道,据曲礼说:“道德仁义非礼不成”。道是最高的境界,中庸:“率性之谓道”。周易系辞上传: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”。形是形相,时空依形相而设立,宇宙人生又依时空而设立。形相变,则时空变。时空变,则宇宙人生无不随之变。只有率性之道,属于形而上者,不受形相时空之限制,是永远不变的真理。修得这个真理,就是超世的大圣人。所以论语述而篇:“子曰,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”。但这道,以及其次的德,都是难知难行,孔子只好以仁为教育中心。仁从二人,由群己关系来体验,比较易知,但是实行仍感困难。因此孔子就拿六艺之首的礼字来施教。由礼修仁,仁修好了,便能进修大道。颜渊篇:“颜渊问仁,子曰,克己复礼为仁”。颜子又“请问其目”,孔子于是答以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”。这比礼记大学“格物致知”似乎浅得多,然而格物致知是修明德,此处是修仁,虽是修仁,但由颜子来修学,那就决定不浅。身不为非礼而动,则身清净。口不出非礼之言,则口清净。眼不见非礼之色,耳不闻非礼之声,则心清净。大学:“心不在焉,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”,所以眼耳可属于心。身口与心都一直保持清净,岂但是仁,就是德与道也不远了。反之,讲格物,朱子都讲错了,王阳明就受害不浅,何况他人,至于礼,人人都能学。由此可知,古之大儒何以重视礼教。
雍也篇:“子曰,君子博学于文,约之以礼,方可以弗畔矣夫”。博学于文,是广泛的求知,约之以礼,是专精的实行。知行并重,能上真理的颠峰,这是儒学的最可贵处。昔日有一帮学者,盲目的反对礼教,喊出“礼教吃人”的口号,要大家把礼教废除。不料废礼之后,道固然无法修,人格也丧失了,使许多人骄傲、无耻、犯罪。一般有识之士殷忧已久,亟欲复兴固有文化。然而固有文化精神不在专发高论,而在笃实的行持。笃实行持就在这个礼字。“礼云礼云,玉帛云乎哉。”礼有根本,得其本,则得枝繁叶茂。礼的根本,就是曲礼所说的“毋不敬”。敬字的反面就是骄傲。因此,复兴文化,必自复兴礼教始。复兴礼教,必自去其骄傲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