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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0 雪廬老人詩法

外式句宇聯段章,以及聲韻體譜格。

超象穩響境氣神,考據事時人地義。

詩本分此二十端,作者當知前十五。

講解更向後五求,庶不棄珠空買櫝。

此八句詩法歌,是業師 雪廬老人所授之詩法,其中有二十字,乃作詩與講解古人詩之要訣。師昔曾在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教授詩學,於講畢唐詩選以及漢魏六朝詩選時,特撰此歌講授諸生。(弟子徐醒民敬記。)

今談學詩,應自唐詩開始。唐詩尚有跡象可尋,唐以前歷代詩,渾淪元氣,無跡象可求,非初學者力所能及。此中二十字,即是講唐詩法度,學者知此法度後,始可與言作詩以及研讀唐人詩。

「外式句字聯段章」者,詩之格式有內有外,外是外表,自此兩句十個字,皆講詩法之外表者。

「句」是詩之句法。謝靈運登池上樓「池塘生春草」之句,人皆說好。好在何處,自然是也。但我以為,尚不如王摩詰山居秋暝「空山新雨後,天氣晚來秋」之自然而又空靈脫俗。李太白秋登宣城謝朓北樓:「人煙寒橘柚,秋色老梧桐。」亦比池塘生春草自然。

「字」即詩眼。王摩詰山居秋暝:「明月松間照,清泉石上流。」固然非常好,照流皆是詩眼。然尚有更好者,如摩詰送梓州李使君:「漢女輸橦布,巴人訟芋田。」二句十字,即是十個詩眼。其中無議論,一字不能更動。漢女,四川婦女。輸,繳稅。橦布,四川特產。芋,左思蜀都賦:「瓜疇芋區。」以四川之芋為最佳。字字不能換。唐摭言記載,賈島題李凝幽居,於驢上吟:「鳥宿池邊樹,僧敲月下門。」欲作敲字,又欲作推字,不能決定。路遇韓愈,道其所以然,愈曰,作敲字佳。遂定之。敲門,則門裏有人,比推門含義多。唐詩用字,多富禪機。

「聯」是律詩之對聯。學律必須知聯,對聯千變萬化,茲舉數例,以示一隅。杜工部九日藍田崔氏莊:「羞將短髮還吹帽,笑倩旁人為正冠。」此聯上下句皆用典。上句吹帽,出於晉書孟嘉傳,孟嘉為桓溫參軍,九日隨尷遊龍山,為風落帽。溫命孫盛為文嘲之。嘉亦為文答之,其文甚美。下句正冠,出於淮男子:「坐而正冠,起而更衣。」若如古注求人為己正冠,則非用典,不對上句,而且合掌。王摩詰:「明月松間照,清泉石上流。」上句靜,下句動,上句天,下句地。對中又有變化。張佖洞庭阻風:「青草浪高三月渡,綠楊花撲一溪煙。」上下兩句,地名對地名。上句青草湖名,下句綠楊,應當是村名,或是隄名。若解作綠楊樹,則不對矣。對聯既不能重複,又不能瘸腿。

「段」是詩之段落。如人之手與臂,手指有段,臂亦有段,下能握拳伸屈,活動自如。詩之近體古體皆須分段。近體絕律分段不同,古體之段更難了解。即以絕句而論,或一句一段,或二句一段,或三句一段,並無定式,端視內容而定。如李太白上皇西巡南京歌:「劍閣重關蜀北門,上皇歸馬若雲屯。少帝長安開紫極,雙懸日月照乾坤。」此四句詩,前二句是一段,說唐明皇由四川回長安,為太上皇。後二句是一段,少帝肅宗,惑於皇后張良娣,容許其參政,出現二主,故云雙懸日月。一陰一陽,日指肅宗,月指張后。諷之也。

「章」是詩之章法。古體詩集數句而為一段,集數段而為一章,是為分章。近體亦有分章者,如杜工部秋興八首,即是八章。作文固講章法,詩之章法更為精密。

「以及聲韻體譜格」者,此聲韻等五個字,亦是外式。

「聲」為平上去入四聲。用於詩句,則為平庂二聲。十聲即為四聲之陰陽兩十,人聲包括上去入三聲。詩以兩句為一聯,一聯上下兩句須平仄相對。如上句墜腳字人,下句墜牌字必須平。吟詩必須知聲「韻」即詩韻。詩必押韻,自三百篇,以至漢唐宋,韻皆不盡相同。古韻有二百六部,尚存於擴韻一書中。南宋劉淵,刊出禮部韻略,則併為一百有七韻,劉氏江北平水人,世稱平水韻。後又有人併為一百有六韻。今所凡之韻書,如詩韻集成,即為一百零六韻。其中千聲分為上平下平,各十五,上聲二十九,去聲三十,入聲十七,與平水韻大致相同。擴韻難學,今人學詩但學平水韻。但須了解唐人作詩,皆依廣韻,若以平水韻讀唐詩,則不盡合。

「體」即體裁。指近體古體而言。欲辨詩之體裁,唯有多讀,而後自知。

「譜」是聲調譜。此有律絕與古體之不同,有正格變格之異。不知譜,不知變格,不能吟誦唐詩。初學詩者,必先求學正格,次言變格。律絕正格有十六式,應熟讀切記,以奠其基。

「格」者格局。詩之格局無有定式,詩人自創,小須相觀。孫濤全唐詩話續編引丹陽集云,白居陽與元稹齊名,互相傾慕,彼此觀摩,白氏嘗言,微之詩得己格律頓進,所謂「每被老元偷格律」是也。

「超象穩響境氣神」者,前十字,有象,好講,此超越跡象,難講。同左圖持品:「超以象外,得其環中。」環中者,圓環之中,空無跡象也。以下各字,即是超出象外者。

「穩」者十穩之謂。如桌子,四腳穩定,始不搖動、桌面平坦,始能置物。詩必求其穩,一句中任何一字皆須穩當。詩句講不通,即是不穩。欲知穩與不穩,須多讀十人詩。

「響」者就聲韻而言。詩乃有韻之又,會者用字念之則響,不會者念之則啞。字之響或啞,韻書無說明:如八庚韻中,有「聲」字,有「嗚」、手,皆可形容鳥語,用於詩中,或以「鳥聲」響,或以「鳥鳴」響,唯統觀全首詩而定。

「境」者空處造境:境由心造,心者真空而合萬有,如般若心經云:「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」是故詩人可以隨心造境。境出於心,心無俗氣,則境無俗氣,欲造不俗之境,必使有不俗之心。

「氣」是詩之氣韻。氣即在詩之文字上,多念方能體會。如王之渙登鸛雀樓:「白日依山盡,黃河入海流。」此二句不聯氣。但讀下二句:「欲窮千里目,更上一層樓。」則一氣聯貫,將前二句聯貫到底。四句可以如此,甚至律詩八句亦可一氣到底。杜工部春日懷李白,結聯:「何時一樽酒,重與細論文。」來自起聯:「白也詩無敵,飄然思不群。」詩之氣,即在此等處會之。

「神」是神韻。喻如看畫,要看畫外之物。且以畫竹而言,有風中之竹,有雨中之竹,有晴時之竹,有帶露之竹。畫竹能表現風晴雨露,即是傳神之作。詩之神韻亦然,由文字以外得之。穌東坡嘗論王維詩畫曰:「味摩磊之詩,詩中有畫。觀摩詰之畫,畫中有詩。」詩中有畫,求詩之神韻者多參之。

「考據事時人地義」者,詩亦不能不講考據。

「事」是詩中所詠之事。亦即為何事作此詩。如李太白與史郎中欽聽黃鶴上吹笛:「一為遷客去長沙,西望長安不見家。」其事即是太白與史郎中欽同時坐貶,而為遷徙之客,同赴長沙。

「時」是詩中人物所處之時候。如李白「雙懸日月照乾坤。」即指肅宗與張后二人作主之時。

「人」是詩中涉及之人。如王維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:「到門不敢題凡鳥,看竹何須問主人。」須知其中所今二客二主及其家人以及所用典故中之主客,然後方得確解。

「地」是詩中所詠之地方。如盧綸塞下西:「月黑雁飛高,單于夜遁逃。欲將輕騎逐,大雪滿弓刀。」是在戎狄寇邊之地。

「義」是詩之含義。如李太白樂府淥水曲:「淥水明秋日,南湖採白蘋。荷花嬌欲語,愁殺蕩舟人。」愁字是此詩中之義。國風召南有采繫未蘋之篇,繫蘋皆可為祭祀供品,祭祀時,男主祭,女則盡其採蘩採蘋之職責,此指已婚之女而言。淥水曲中之少女,未出嫁,秋日蕩舟採蘋,見荷花之嬌豔欲語,再照秋水,自感不如荷花之美,將來能嫁與誰耶,是以發愁也。

「詩本分此二十端,作者當知前十五。」詩法之根本,分說,即是以上二十個字。學作詩者,應當了解前十五個字,即「句字聯段章,聲韻體譜格,穩響境氣神。」

「講解更向後五求,庶不棄珠空買櫝。」講解古人詩,更須向後五字「事時人地義」求之,庶幾能將古人詩講解不錯誤,不致有買櫝還珠之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