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書堯典記載禪讓的事情,最令讀書人欣賞。帝堯要讓位時,先問四岳諸侯,誰肯出來接受帝位。四岳說自己無德,不能接受。堯於是請群臣廣泛的推薦。最後,共同舉出了以孝聞名的虞舜。
看了這帝王讓位的情景,再看看後來以帝位傳給子孫的歷史,不禁令人感慨不已。由於子孫相傳的家天下制度,使夏殷兩代都產生了暴君,故有湯武革命。成湯伐桀,戰于鳴條,武王伐紂,戰于牧野,都是空前的大戰爭,勝敗雙方,都有慘重的傷亡。周書武成篇說,伐殷之戰,「血流漂杵」。雖然孟子認為「漂杵」之說不能盡信,但可想見,戰死的人一定很多。周家到了幽王,也是無道,以致死於犬戎之難,西周滅亡。春秋各國,內有亂臣賊子之憂,外有戰備之患。戰國時代,更為惡化,秦趙在一次戰役中,秦將白起即將趙國的降卒阬埋四十萬人。秦漢以後,改朝換代,以及對外用兵,死在戰場上的人,不計其數。
讀經,讀史,讀到這些史事,不免疑問,最為孔子所稱道的堯舜禪讓政治,為甚麼只在歷史上曇花一現,此後幾千年的歷代君主,沒有一個人想到讓賢,只知爭奪,使天下無辜的蒼生永受其害,其中原因是甚麼。這個問題,不必問人,但問自我。帶給人世間一切的悲劇,無論是個人的,家庭的,社會的,國家的,唯一能說明其原因的就是這個我字。兄弟情同手足,然而齊桓公、唐太宗,都有弒兄的紀錄。父子至親,然而齊襄公殺公子彭生,晉獻公殺世子申生,後世多少帝王之家,發生這種天倫慘變,不勝枚舉,這都是一個我字在作祟。這個「我」,足以使人骨肉相殘,何況對待他人。由此可見,凡對這個「我」的意識愈強者,愈對人群有害,人人皆有強「我」意識,則必互相加害,結果害人還害自己。這是自然的法則,讀經的人有所了解,方能明白經義。
論語子罕篇說:「子絕四,毋意,毋必,毋固,毋我。」毋,是禁止辭,古注也作無字講。意必固我四者,尤以我字在人心中牢不可破。孔子教育,是教人希聖希賢,而希聖希賢的基礎即是學為君子。學君子,必須敦厚人倫,學習恕道,逐步顯露心中的光明,不令自心污染,這就是曾子所說的明明德。明德,明到究竟,即成聖人,如堯、如舜。但如一個人執著有「我」,無時無處不與人爭名奪利,便使自心日益污染,終至一團漆黑。這種人只要有機會,可以為桀紂,為秦白起,為齊襄公,晉獻公。所以,學為聖賢,必自毋我開始,毋我與否,即是人世間爭與讓的分野,後世教育家應該深思。